第三章
「直叔!我为什么要来这里?」欧阳烈在苏宅正厅咆哮着。
「烈儿,你噤声点儿。你也知道外面那些流言,苏夫人嘴里虽说不信,但眼见为真,为了让苏家人安心,你走这一趟是值得的。」欧阳直劝着脾气刚烈的侄子。
「欧阳兄,又劳你走这一趟,一路上可好?」一个清雅的嗓音从后边传出。
欧阳烈回头一看,一位长相清秀、举止端庄,身穿丝绸衣裳的女性出现在正厅。
这……这就是苏采颦?嗯……是长得不错,也没有娇贵气。欧阳烈拱手做揖--他出身豪门,基本的礼貌不会不懂。
「苏姑娘,在下欧阳烈。」
这话却引起那位女性一阵脸红。
「烈儿,这位是苏夫人。」欧阳直赶紧为侄儿介绍。
欧阳烈一愣。这不是苏家小姐?
「欧阳公子真会说话,可见庄内的教导极为严谨。坐啊,就当是自己家,不要客气!」
三人坐定,婢女端来茶水,王氏仔细瞧了瞧欧阳烈--嗯,高大英挺,器宇非凡,身材健壮,不似市井猥琐之流,也没有富家子弟的纨之气,很好!
「苏夫人,今日我带烈儿来拜访,就是要夫人看看,烈儿并非外传的那样。」
「欧阳兄,我知道欧阳家的教导极为用心讲究,欧阳公子怎可能是莽夫呢?想不到今日欧阳兄还专程带着欧阳公子前来,真是让你们舟车劳顿了。」王氏微微一笑,说话甚是得体。
「哪里。为了表示欧阳家对亲事的诚意,多跑几趟是值得的。苏家小姐秀外慧中,烈儿要是能娶到令千金,那就是烈儿的福气了。」
「欧阳兄,你知道我对颦儿的婚事是赞同的,但最后还是得颦儿点头才算数。偏偏近日颦儿又不晓得在忙什么,整日不见人影,这事儿我也不好信口就答应你。欧阳公子专程跑这一趟,我心下着实过意不去,不如这样吧,两位留在宅内做客数日,让我们略尽地主之谊。」
「不用了……」欧阳烈正想推辞。
「那就有劳苏夫人了。」
咦?直叔怎么……
「欧阳兄,这边请。前一阵子你对我说的那故事还没讲完呢。」
「哦,那个啊!诸葛孔明后来便要手下……」
欧阳烈看两人并肩走着,愉快的谈天,渐行渐远。
什么嘛!直叔要他大老远来歙县,却只是想与苏夫人聊天!这苏家也真大牌,他人都来了,还不肯答应亲事。他就不相信那苏家小姐真的如此难娶!
欧阳烈心性单纯,性子直,遇到困难的事不会退缩,反而越挫越勇。今日他亲自上门求见,没想到苏府仍不愿答应,当下便动了气,一定要定下这门亲事才行。
欧阳叔侄在苏府做客三天,苏府上下尽心招待,还乘马车到歙县有名的古迹游玩,如长庆寺塔、圣僧庵壁画、新安碑园、檀干园,及新建的许国石坊。许国石坊是因许国这个人而建的。许国是歙县人,嘉靖朝的进士,在万历爷跟前讲经论政,颇得皇帝信任,后又因乎定云南乱事有功,才会有这牌坊的建造。许国石坊结构严谨,布局合理,上头还有皇帝老爷赐予的匾额呢!
在宾主尽欢的情况下,欧阳叔侄离开歙县,返回欧阳山庄。
◆ ◆ ◆
自此,媒婆便忙碌的穿梭于欧阳山庄与苏府之间,希望能促成这门亲事。
时序已入秋,苏家还没点头。
「直爷,与苏家的亲事到底成不成啊?」总管忧心的说。
「王媒婆说快了。」
「快了?从夏天讲到叶子都落了,现在已入秋,眼看马上就冬天了……直爷,商家会在年节以前讨债款的,上回借的三十万两,三个月利息滚起来,也是相当惊人的。目前庄内的确没能力再背这债了,事情若不快些了结,那……」
「好了,我知道了。我就再跑一趟吧!」
欧阳直爽快的说,倒是总管王忠傻了眼。直爷这些日子来,怕不跑了十几趟歙县,却一点儿怨言也没有。直爷并不是喜欢出远门的人,以前要直爷出门谈生意,他都找尽借口推托,怎么现在为了苏家这门亲事,跑得这般勤快?果真是为了少爷的事,直爷都会尽心做啊!
王忠哪儿知道,欧阳直是要到苏府为苏夫人讲故事呢i
◆ ◆ ◆
「小姐,我这些天都不用上庆云酒楼放话吗?」文德看了苏采颦一眼,后者正优闲的在容春园的储秀阁斗着鹌鹑。
「文德,不要嚷嚷,这样人家就知道你做坏事了。」苏采颦仍斗着鹌鹑。
「我?小姐,这明明是妳交代的啊……」文德苦着一张脸。明明是小姐叫他到人来人往、贩夫走卒必经之地庆云酒楼放话的啊。
「怎么,你有意见?」苏采颦美眸略抬了抬。
「小的哪敢啊!只是小姐……」文德停了下来。
「嗯?」苏采颦用微扬的语调要他说完。
「小姐,那欧阳家的亲事怎么办?」
「当然是不理他们了。那欧阳家以为只要多上几回我们苏家的门,就可以娶到小姐啊?作梦!」苏采颦的贴身女婢翠绿抢着回答。
「翠绿!」文德最受不了这个聒噪的婢女。
苏采颦停止斗鹌鹑,站直身子。
「翠绿,将这鹌鹑提去晒晒阳光,顺便回房里拿件披风来。今日风大呢!」
「是的,小姐。」翠绿瞪了文德一眼,提着鸟笼走下储秀阁。
看翠绿走远了,苏采颦倚着储秀阁的栏杆,望向满园的秋意。
呵,已经秋天了呢!
「小姐……」
「文德,你觉得呢?」
「小姐,那欧阳家表现得极有诚意,甚至还为了这亲事,咬着牙向钱庄借了三十万两。这几个月下来,怕债务已经超过五百万两了,再这样下去,欧阳山庄恐怕会撑不下去,家破人亡呢。」文德觑了主子一眼。
「家破人亡?哼!想当初欧阳竞是怎么对我父亲的?让他辛苦经营的欧阳山庄家破人亡一次也不算什么!」苏采颦柳眉蹙了一下。「搞不好那欧阳烈是丑八怪呢!我娘还要我嫁他!」
「小姐,妳这话就不对了。上次欧阳烈在咱们正厅咆哮,妳还想教我拿扫帚轰他出去,还好夫人及时出现……明明躲在窗后面偷看,还说自己出门了。」
这话说得苏采颦一阵脸红。
「文德,改天我真要用蜡把你的嘴死死的封住。」
「那也得等小姐出阁了再说吧。到时小姐要我上刀山下油锅,文德都不会有怨言。目前,小姐还是先想想欧阳家的亲事吧。」
「不嫁!」苏采颦回得干脆。
「但是,小姐,听说那欧阳直上门上得勤呢!现在他人就在聚春园内。」
苏采颦将眼光从园外移到阁门,柳眉一挑,微笑说道:「文德,我看我们得去聚春园瞧瞧,看欧阳大叔又说什么故事逗我娘开心了?」
主仆二人移步前往聚春园,苏采颦一踏入,便听到娘亲笑着说:「欧阳兄,你可真是见多识广。你那侄儿是否也跟你一样呢?」
「苏夫人,烈儿自小喜欢到处游历,见闻自然比我多。要是夫人想听,我再带烈儿一块儿上府拜访。」
「不用,不用。庐州府离歙县还有一段路呢,不好老叫你们过来,挺劳师动众的。」
「苏夫人客气了。若是烈儿真能娶了令千金,也就是夫人的女婿,常上门走动是应该的。」
「欧阳兄,这门亲事我不是不答应,只是颦儿那边……」
「娘!」苏采颦现身在聚春园的花径小道,用甜甜的笑容看着自己的娘亲。
「啊!颦儿,妳来得正好。快见过欧阳山庄的欧阳大叔。」王氏热络的招呼。
「欧阳大叔,颦儿有礼了。」苏采颦福了福身。
「啊,免礼、免礼。」欧阳直忙起身回礼。
苏采颦第一次正眼看清楚欧阳直--嗯!是个相貌端正的谦谦君子。难怪欧阳家做生意会赔钱,他根本不是做营生的料子!她打滚商界十余年,阅人无数,光看一个人的相貌,就知道这个人大约的个性、经历。
「颦儿,妳来得正好。娘前些日子同妳说欧阳家的亲事,妳考虑得怎么样了?」
苏采颦看了自己娘亲一眼。这到底是她的娘,还是欧阳烈的娘啊?怎么她身边的人都往欧阳家那边靠呢?连文德也是,就巴不得她快些嫁掉。
「娘,妳怎么在欧阳大叔面前问呢?教我怎么说啊!」苏采颦故做娇羞状。
「啊,苏姑娘有什么话直说无妨,要真的不愿,欧阳家也不敢勉强,只能说烈儿没这福分。要是真有什么要求,也好早点告知,让庄内可以先行准备。」欧阳直这话说得不卑不亢。
苏采颦心内赞许,果然自己没看错人,欧阳直是个君子。
「嗯……那……欧阳大叔,我就直说了,若有冒犯之处,还请见谅。」
「直说无妨。」
「是这样的,采颦从八岁起便注意营生事业,好不容易今日略有小小的成就。采颦之所以这么努力,全是为了我的娘亲。欧阳大叔,你是知道的,我娘自从我爹走后,没过过几天好日子,所以采颦从小就有个小小的心愿……」苏采颦停了下来,看了欧阳直一眼。
「姑娘直说无妨。」
苏采颦嫣然一笑,「采颦自小的心愿是如果有朝一日要出阁,想将自己辛苦挣来的家产全数留给娘亲,以保障我娘亲的晚年生活。」
「颦儿!」王氏一听,差点昏倒。哪有女孩出嫁不带嫁妆?那是要惹人笑话的!
「苏姑娘是说不带嫁妆出阁?」
「正是。」
欧阳直也没有太惊讶,想了一下,「苏姑娘可否容我回庄内与家人商量?」
苏采颦笑了一下,「自然是要商量的。不过看在欧阳大叔是谦谦君子的份上,采颦也将话讲开了。如果欧阳家不愿意,我们苏家是绝不会有任何疙瘩的。欢迎欧阳大叔常来歙县,与我娘讲话解闷,苏府上下一定尽心招待。」
完了完了!这下小姐肯定是没人要了!哪有二十岁的姑娘要出阁不带嫁妆的?平常人家多多少少总要意思一下,更何况小姐是歙县首富耶!
欧阳家一定会回绝的--只要不是疯子的话!
偏这欧阳烈就是疯子。
婚期定在大年初一。
欧阳山庄上上下下忙着庄主欧阳烈的婚礼及过年节庆,但在总管王忠及账房王福的脸上却感受不到喜气。
「福叔,当初是你提这主意的,你看,现在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--向钱庄借大笔银子娶苏家小姐,苏家小姐却连嫁妆都没有,这不是赔本生意吗?」
「唉!我当初的意思的确是想苏家小姐会带来百万陪嫁解决庄内的问题,没想到苏家居然会开出不带陪嫁的条件。我也在少爷跟前反对了,因为没了陪嫁,娶苏家小姐的目的就消失了。但少爷……忠叔,你也听见了少爷是怎么说的。」
王忠回想庄主的怒气,仍忍不住颤抖--
「直叔上苏府提亲好几回了,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欧阳家想与苏家联姻,今日因苏家说没有陪嫁,就想回绝这门亲事,逭不是摆明了我们欧阳家是以钱看人,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吗?欧阳山庄丢得起这个脸吗?该死的!
「天下当我欧阳烈娶不起苏家小姐吗?不管她是圆是扁,还是缺了鼻子少了眼睛,事到如今,我欧阳烈是娶定她了!都是你们搞出来的!」
要是目光能杀人,山庄内的一干管事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。
王福自那一天起就食不下咽。婚事让庄内的债务直逼五百万两,如今苏家小姐又没陪嫁,看来他恐怕要跳河自尽以谢罪了。希望少爷不要捞起尸体鞭尸才好。
唉!
◆ ◆ ◆
「小姐,加件外衣吧。天冷呢!」翠绿小声的说着。
小姐又在发呆了!自从欧阳山庄来下聘后,小姐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原本活泼快乐的人一下子变得很沉默,还经常叹气。是因为要出嫁的关系吗?
对,就是因为要出嫁的关系。原本苏采颦认为欧阳家绝不可能接受她的条件--他们要的是钱,现在没了陪嫁,欧阳山庄自然没有联姻的理由。想不到欧阳直回去没几天,庐州府那边就派人来下聘,她娘还一直夸欧阳家果然有诚意,不像以前一样见利忘义,高兴得很。
哼!她倒希望欧阳家继续见利忘义呢!
难怪欧阳山庄会债台高筑。老是做赔本生意嘛!
唉!这下失算了。怎么办呢?
给他们一大笔钱,教他们退婚?
不成。再来一次退婚,娘一定会自杀。
她扮成男装,逃婚?
不成,歙县首富苏府丢不起这个脸。
假装自杀,教娘去退婚?
不成,娘会把她的尸首送到欧阳山庄,还说生是欧阳家的人,死是欧阳家的鬼之类的八股话。
找欧阳烈,告诉他这是赔本生意,教他不要娶她?
不成,那跟退婚没两样,娘会受不了的……
哎呀!想得头快炸了,谁来帮帮她啊!她不想嫁啊!
她纵横商场十余年,什么场面没见过,偏今个儿这事让她伤透了脑筋!眼看婚期逼近,她越发心慌!
「怎么?小姐又在叹气发呆啊?」文德小声的问翠绿。
「是啊!今个儿一早就坐在凉亭里发呆,一直到现在呢。」翠绿难得小声说话。
「妳先下去。我与小姐谈谈,或许能使她开心些。」
「那这儿就交给你了。」翠绿依言悄悄退下。
文德看了苏采颦一眼,不发一语,恭敬的站在旁边。
苏采颦知道文德来了,见他许久不讲话,这倒稀奇了。「文德,有什么事?」
「小姐心情不佳,文德不敢多言。」
「到底是什么事?」苏采颦心烦,口气也跟着不好。
「小……小姐,夫人请小姐过去,试……试穿……」文德不敢再说下去了。
「嫁衣?」
文德点头如捣蒜。
「不穿、不穿、不穿!烦死了,我根本不想嫁!可恶!」
「小姐,不要生气了。再三天就要成亲了,生气也于事无补啊!这些天来,小姐几乎天天发脾气,要不然就是发呆叹气,饭也没吃几口,身体都瘦得不成样子了,这样子嫁到欧阳家,那欧阳烈看了,还以为我们这边是穷到舍不得给妳一口饭吃呢!」
文德的本意是想逗苏采颦开心,想不到苏采颦却摸了摸自己的手腕,身体颤了一下,低语:「我的身体……」
欧阳烈会接受这样的身子吗?
不是完美无瑕的身体……
文德惊觉自己失言,「小姐,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,不必去想它。那也不是妳的错啊!」
一想到自己的身体,苏采颦已全然无心与文德谈话。「文德,让我一个人静一静。」口气中尽是烦躁。
「是!」文德依言退下。
该死!干嘛没事多嘴?这下子小姐又要失眠了……该掌嘴!文德离开容春园就赏了自己几个耳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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